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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寒夜烛残火明


  书房中静了许久,杨国忠才用一声轻咳打破了沉默:“李相,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?”

  李林甫长吁了一口气:“也不算什么嘱咐,只是提个建议。剑南之事我觉得还是早日议和的好,等你当了宰相,也就不需要什么军功了吧?近年来因为剑南的战事,我大唐的百姓怕是死了不止十万了吧?太多了,太多了啊。”

  杨国忠哈哈一笑:“李相,你这感慨是真的假的?那些儒生们若是听了你这话,八成要骂你伪君子了。”

  李林甫没有笑,他的眼中透着火焰般的神采:“杨大人,我知道很多人说我排斥异己、阻塞言路,但我为相七十年来,从未做过一件有意欺压百姓之事。就连长安你我争执不下的那块地,我都在事后替你把补偿给了每家每户,只是没有张扬罢了。”

  “因为我始终记得太宗皇帝的那句话‘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’啊。”说完,李林甫眼中的神采迅速地熄灭了,似乎说这些话已耗尽了他的力气。

  杨国忠沉默了片刻,然后恭敬地道:“国忠受教了,不知李相还有何见教?万望您不吝赐教。”

  “没有啦。”李林甫摇摇头,“我想听你说说,既然你说南诏是疥癣之疾,那你说说,朝廷现在的大患都有什么?”

  杨国忠盯着他看了许久,始终没有在他脸上看出让人怀疑的神色,这才缓缓地开口道:“国忠以为,当今称得上大患的问题有两个,其一便是藩镇割据。当初为了增强边镇军力,朝廷将许多权力下放到了节度使手中,致使各路节度使集军、民、财三政于一身,俨然西周时的诸侯。这样下去,一旦节度使起了异心,后果将不堪设想。”

  “那你觉得,哪位节度使的威胁最大?”李林甫很是随意地问道。

  “李相您这是在套我的话吗?”杨国忠不以为意地笑了笑,“不过无所谓,这话我当着陛下的面也敢说。各路节度使中,威胁最大的就是安禄山。此人狼子野心,一旦有了机会,他必反无疑!”

  李林甫点了点头:“不错,你这想法与老朽一般不二,看来我可以多少放些心了。”

  杨国忠一愣,接着露出了毫无掩饰的嘲讽之色:“李相,您这就是事后诸葛亮了吧?当初向陛下建议重用胡将,‘以胡制胡’的,可是大人您啊。”

  “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”李林甫嘴角微动,显出一丝苦笑,“这建议虽是我出的,但早在我提议之前,陛下就已经决定了,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。而且我的这个建议让安禄山觉得我对他有恩,这才让我有机会在他身边布置好后手。”

  杨国忠听得目瞪口呆,但静下来想了想,便露出了理所当然的神情:“原来如此,难怪安禄山对李相始终尊敬有加。除了感恩之外,想必还有恐惧吧?”

  李林甫微微颔首:“没错,他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身边有我的内应。我活着一天,他就不敢造次。但他可能也猜到了,内应只会服从我一人的命令。所以一旦我死了,他就再无顾忌了。”

  “李相,真的没办法让那内应服从别人吗?”杨国忠不甘心地问道。

  “没办法。”李林甫毫不迟疑地打破了他的幻想,“那孩子肯为我办事,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私人情谊。话说回来,若是用利益收买,作为安禄山的部下,从他那里能得到的,肯定要比从我这儿能得到的多吧?”

  “也是。”杨国忠无奈地点了点头,“那李相对于之后的事,还有什么安排吗?”

  “我跟那孩子说了,我的死讯传到的时候,让他试着刺杀一下安禄山。”李林甫淡然地说,“所以若是我死后不久听到安禄山的死讯,就是此事成了,那样的话一切就好办了。”

  “但此事若是不成,”李林甫目光灼灼地看向杨国忠,“之后的事就只能靠你了。”

  “李相放心,”杨国忠坦然一笑,“即便为了我自己,我也会全力以赴。”

  “好。”李林甫再度放松了下来,“你之前说,当今称得上大患的问题有两个。其一说完了,其二呢?”

  这次杨国忠犹豫了片刻,才略显尴尬地开口道:“这其二嘛,大概就是外戚与储君间的误会了。我那妹妹幼稚无知,从来不知道向东宫示好,真是让我头疼。”

  “那国舅爷对两家之后的关系是怎么打算的呢?”李林甫笑眯眯地问道。

  “这个……”杨国忠变得吞吞吐吐起来,“我自然是希望能够消除误会,所以我打算与殿下亲上加亲,从我们杨氏的后辈中择一佳人嫁与东宫的某位郡王。等有了合适的人选,我就找机会与殿下商量。”

  “那老朽就提前祝贺国舅爷啦。”李林甫硬撑着病体,向杨国忠拱了拱手。

  “多谢李相。”杨国忠拱手回礼,神色已恢复自如。

  说完,他站起身来,郑重地朝着李林甫一躬到地,诚恳地说道:“李相,今日听您一番教诲,真是获益匪浅。夜已深了,您若没有别的指教,国忠就先告辞了。”

  “好,那你慢走。恕我病重,就不送了。”李林甫直起身子,点了点头算是送别。

  “您保重。”杨国忠一转身,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门,一刻也没有停留。

  等到杨国忠的脚步声完全消失,李林甫才重新靠回了椅背。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,轻声道:“不会再有人来了,你出来吧。”

  话音一落,只见烛火轻轻一晃,一道修长的身影便从屏风后无声地闪了出来,到了他的身旁。

  李林甫看了他一眼,很是欣慰地说:“公辅,以杨国忠的眼力居然都没发现你,看来你的功夫又长进了不少啊。”

  元载木然地摇摇头:“那是因为我强忍着动手的念头,否则我杀机一现,他立刻就会察觉了。”

  “还是想杀他?”

  “当然了,”元载将牙咬得直响:“夺妻之恨不共戴天,若不是您不让我出手,我早就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了!”

  七年前,时任大理评事的元载无缘无故地被外派出京,过了半年才回京述职。没人知道这半年发生了什么,但人们都知道元载回京后没多久,就成了太子的亲信,官职也很快地升到了大理司直。

  而真实的故事,却隐藏在最深的黑暗之中……

  天宝元年,屡试不第的元载终于借着皇帝征求精通道家学说者的机会,应试高中,被授予了邠州新平县尉的官职。

  之后的三年,元载勤勤恳恳、任劳任怨,按部就班的从新平县尉升到了黔中监选使判官,又从选使判官升到了大理评事。

  并且,他也如愿以偿地过了岳父的关,娶到了青梅竹马的恋人为妻。他的未来,看上去是那么的光明。

  然而天宝四年的一天,刚刚成为国舅的杨钊来大理寺办事,刚巧见到了来寻丈夫的元载之妻。杨钊早年放荡无行,所接触的女子大多是粗俗放荡之辈,哪见过这样温文尔雅的女人?他顿时就被迷住了。

  那时杨钊的行事远比现在放肆。当天夜里,他便纠集了一帮杀手,直接冲进了元载的家里。

  一番恶战之后,元载身负重伤突出重围,幸好在昏迷前遇到了曾与他有过师生之谊的邹珣,被他带往了竟陵,这才捡了一条命。后来便有了他借李静忠之力重返长安,但又转而加入太子阵营之事。

  知道这些事情的人,屈指可数。

  然而即便是这些自以为了解内情的人也不知道,元载与李林甫之间,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当年元载参加的那场策试,主考官便是李林甫。而元载返回长安后,又是在李林甫的暗中帮助下,才顺利地脱离了李静忠的队伍,加入了太子的阵营。

  至于元载的妻子,自然在他第一次离京之时便被杨钊霸占了。但杨钊本就是图个新鲜,没过几天便玩腻了,自然就冷落了她。那女子被人霸占,本就心中苦闷。再加上杨钊之妻霸道蛮横,没过多久,她便郁郁而终了。

  看着元载满脸的恨意,李林甫叹了口气,用温和的语气安抚他:“再等等,要不了多久这天下就要变天了,到时候想让他死,简直是易如反掌。”

  “变天?”元载微微皱起了眉,“您是说,朝廷敌不过安禄山?”

  “现在还可以,但等安禄山的势力再大些,朝廷就难以压制了。”李林甫无奈地说,“况且我观杨国忠此人阴险有余,狠辣不足,是对付不了安禄山的。”

  李林甫原想说到这儿便停下,但见元载面露不解,便继续解释道:“我刚刚问他对杨家与东宫的关系作何打算时,他从头到尾也没露出半点杀机。除非他掩饰情绪的能力已经能瞒过我,否则他就是从未想过除掉太子之事。韩国夫人的女儿崔氏已经嫁给了广平王李俶,但两家的关系却没有丝毫改善,所以太子是绝对不会与杨家和解的。这样下去,朝廷便会内斗不休,不断地消耗力量。此消彼长,这样的朝廷又怎么与安禄山相抗呢?”

  “不过那一天我是看不到了,也不是算是有福还是无福。”说着,他将期许的目光落到了元载的身上,“到那时,重整乾坤就要靠你们年轻人了。我死后,你就全心为太子谋划吧。据我推测,若朝廷近两年没什么大的变动,那么安禄山起兵初期定会势如破竹,那时就有人对杨国忠下手了。陛下老了,杨国忠一死,朝廷的力量便会集中到太子身上。那时若蓄势反击,就必然能够取胜了。”

  神色笃定地说完了这些,李林甫望向元载的目光便又变回了期许:“公辅,还要记得与太子之后的储君多走动啊。当今太子并非长寿之相,等到他之后的储君登极,凭着对他的辅佐之功,你的宰相之位就坐得稳啦!”

  此时,烛台上的蜡烛只剩下烂泥般的一滩了。但上方的烛火却愈发明亮。

  “我不想当什么宰相的。”元载幽幽地道,“我原本只是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啊!”

  说完,他一把扯开了房门,无声地融入了门外的风雪之中。

  望着他消失的方向,李林甫静默了良久,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话。

  “我也是啊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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