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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五十八章 杨首辅自疑


“那他提及的立法之事,母后以为是否应该着手施行?”赵拓问。

    张太后微笑着看看自己屋里:“皇帝觉得是否需要这个法令呢?”

    “朕当然觉得李三郎说得有道理。”

    “那皇帝可有信心说服那些老臣们支持?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。”

    “若没有大臣的支持,岂不是又和当初派太监去做矿监一般?李三郎说凭着一纸诏书就让臣子们心甘情愿、廉洁奉公地做事是不现实的,这话可是把人心给说得透透的。当初哀家可是眼看着太皇太后坚持要派人下去的,多少人苦劝都劝不住,结果人下去站不住脚又灰溜溜地撤回来。唉,教训呐!”她说完看了眼皇帝。

    赵拓皱起眉头,他内里是个不服输的性子。想了想轻声问:“母后的意思,此事还是要从长计议?可惜了这么个好建议,若如此放置着,又不知道要撂下多少年!”

    见他情绪不高了,张太后看眼自己贴身的女官荣禧,荣禧立即微微躬身,然后将手里的浮尘挥了下,屋里只留下两、三人,其余的立即退了出去。太后拉着皇帝的手:“我且问你三件事,请皇帝想好了回答。”

    “母后请问!”赵拓赶紧坐直身体。

    “头一件,行新法,皇帝的目的是什么?要从这件事里得到什么?”

    “按李三郎建议,行新法推行矿山承包制。矿主按发包金额缴纳承包金,做出产量和安全承诺。新法可以约束矿主,让他们不能肆意妄为;保障矿工及刑徒的生活,减少祸乱源头。鼓励使用新技术、新工具,扩大产量;按矿山的管理水平评级,高的减免税,低的停工整顿或转包。这样朝廷得到的是矿山安全运行,而地方可以收取大笔承包费,部分上缴国库,部分用于本地建设与官衙日常开支。”

    “嗯,那么若是行此新法,获益的是谁、倒霉的是谁?”

    “获益的当然是朝廷和地方,哦,矿工们也算吧?倒霉的当然是那些矿主、工头啦!”

    “不止吧?”

    赵拓一愣,看看母亲,忽然明白过来:“母后可是指,有些矿主的背后可能与官员与之勾结?若矿山全部承包,只怕官员会趁机攫取利益?”

    “如果这矿山现在是你的,要公开搞承包,别人就有可能伸手,你会乐意?”

    “嗯,明白了,要小心他们背后的争斗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怎么争,皇帝可以不管。只要争的合法就无所谓,但你要小心现在吃在嘴里的人会护食,因此他就要拼命反对新法。还有种情形,就是那满心要趁机捞利益的,会使劲想挣脱新法的约束,或者干脆从开始的时候就让它漏洞百出,这才是最可怕的!”张太后叹口气:“你看看王安石那么一心为家国的人,他的新法果真就不好么?最后挨骂最多的,不都是扰民、暴虐、争利这些理由?你仔细瞧这理由里,哪个是说新法本身的问题,不都是上下大小官员们执行时出的毛病?说了半天,王安石变法失败,大部分是人祸!所以我才说李三郎说得对,一纸诏书换不来忠诚,这真是入木三分呵!”她拍拍赵拓的手背:“皇帝若要行新法,也需要防着这些臣子们。忠臣会有,但谁能无丝毫自利之心呢?”

….

    “孩儿记住了,谨受教!”赵拓深施一礼,又想起来:“母后的第三问是什么?”

    张太后抿嘴一笑:“皇帝,第二问你还没答全呢,就来问第三件了?”

    “怎么没答全?”

    “这受益的人还有哩。”

    仰着头朝天花想了半天,赵拓才说:“若是行新法,便要设新的衙门,需要更多官员,那么这些得到机会的官员,还有明年春天的新科进士们也算受益者,对吗?”

    太后点头:“只要他受益,必定对皇上感恩戴德,信心十足地做事。所以皇帝选谁来拟定新法,谁来推行新法,这个人选非常重要。你要提前寻几个能够实心任事、熟悉律法的人备着才好!”

    “孩儿懂了!那么第三件……?”

    “第三件其实也是人的事情。皇帝可想清楚了,如要施行新法,这朝堂上谁会赞同,谁会反对,陛下可以依仗的有几人呢?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。”赵拓摇头:“孩儿尚未来得及细思。”

    张太后点头:“也是,陛下兴冲冲跑来,想必也没时间考虑。不如你想好以后咱们娘俩再对这话题仔细商议,如何?”

    “谢母后!”

    太后满意地笑了,又告诫说:“新律法施行,各地情形却种种不一,皇帝行事要谨慎而为,前宋之鉴足可参考。如当年王安石行青苗法,他就没考虑到此事对阻止豪商、乡绅行高利贷的后果,和他们因此反对新法,给新法带来的重重阻力。加上用人不当,奸邪趁机攫取利益,致使新法之效大打折扣,遭人谤责也是应有之理。诸法自神宗之后逐渐废止,殊为可惜!陛下肯定也不会乐意看到自己推行的法令,若干年后或被后来的皇帝所废止吧?如此,咱们就不急,慢慢来。慢工出细活。准备充分,水到渠成!”

    她说完朝门口点点头:“瞧,皇后派人来啦,定是那边等得着急了。皇帝先且把这件事放下,回去写个条子摆在床头日日看着即可。蕴妃是个好孩子,别让她好日子里委屈了。再说……,”她抬眼颇有深意地对赵拓说:“她可是这宫里唯一家里有人经营矿产的,你去晚了小心别人欺负她!”

    赵拓愣了下,立即领悟:“知道了。既如此,母后早些歇息,孩儿告退。”

    张太后送皇帝到门口,又嘱咐刘太监莫让陛下玩得太晚等等,然后看他上了肩辇。

    “皇上起驾!”

    在刘太监的引导下圣驾迤逦出了德清宫,张太后暗自松口气。自己的儿子五岁才开口说话,差点被那些老臣逼着让位,对此张太后内心里是极恼恨的。为了儿子的统治她只能忍下,但却不能说她对这些文臣没有保持警惕。范王虽然已经去定兴就藩了,可最近又出现一股吹捧襄王的怪风,张太后知道皇帝刚刚亲政,大位不稳、没有自己的亲信,所以在这个时候做任何事绝不能操之过急,以免授人以柄。

….

    次日下朝,杨缟满腹心事地往外走,到了南熏门(皇帝接受年节朝贺的地方,再往南依次是午朝门和承天门)正犹豫是否回内阁,忽然瞧见有黄门内侍(见注释一)带着个深衣、襥头、牛皮镶玉宝带的人匆匆而来,见了他便让在一边。

    “这是蕴妃的三兄孙述,字子芳。”走在杨缟身后的工部左侍郎扬中轻声道。

    “噢?”杨缟和对方点点头,向前走了几步纳闷地问:“他进宫是什么缘故。”

    这时听到那孙子芳好像在和某个自己熟识的大臣打招呼、寒暄。扬中回过头去朝那官员招招手,叫了声:“枋工!”

    那官员赶紧过来,却是大理寺右少卿崔业。“敏洲兄找我?”他先给杨缟行礼,然后转向扬中笑嘻嘻地问。这人左右逢源见谁都是笑脸,故而有个外号叫“木佛”。

    “枋工(崔业字)可是在与那国舅爷打招呼,他进宫来为的何事?”

    扬中提问,但明显是替旁边这位说的。崔业撇了杨缟一眼,照旧笑嘻嘻地回答:“昨日是蕴妃娘娘的生诞,皇上在庆生宴喝高了便宿在娘娘寝宫里,今日一早醒来便说娘娘家人都在南方怪可怜见,所以传恩旨,叫在京的娘家人进来祝寿省视哩。哎呀,这也是天恩浩荡,陛下心怀仁慈呐!”

    “哦,原来如此!”扬中点头:“我说怎么大早上看见个平头百姓往里闯。”

    “嘿嘿,扬兄有所不知。这位国舅爷恐怕还是第一回穿这么正式,这也就是进宫的缘故,他呀是三兄弟里最惫懒的一个!”崔业压低了声音道。

    “这话怎样说的?”

    “大国舅各位都知道吧?孙统,现在的忻州知州,当年殿试钦点的一甲第三名,非要死心眼子讨外放,也就是那回让太后知道了他还有个妹子……。二国舅孙习,书画大家啊,天下闻名的对不对?唯独就是这位三国舅,成天不喜经典、净看些杂书,喜欢往山沟野地里拣石头炼丹药,还和那些泰西和尚打得火热。你看他顶着个黑眼圈,一瞧就是彻夜无眠,也不知道成天都琢磨些什么。今日碰巧圣旨到的时候他在家,平日难得一见……。”

    “既如此,这人究竟操持何等生意,以何为生呢?”杨缟听得有些不耐烦。

    “听说他家收买了些矿和店铺,两个兄长都无心经营,所以全甩给他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,这样说就是个商贾呗。”扬中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:“孙门诗书传家,却不意出了这样一个异数。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奇怪。”杨缟叹气:“十个手指还不一般齐整呢,人各有志嘛!”说完,还是往内阁去,把这个孙述的事情就丢脑后了。

    “太阁留步!”扬中与崔业分手后,从后面匆匆追来叫住杨缟。

    “何事?老夫正急着去内阁等今日兵部的奏报。”杨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。

….

    “老师还在为江西那边的战事忧心?”

    杨缟迅速往私下里看看:“这是在宫中,不可以师生相称,免得被人听到说你我有结党之嫌。”

    “是、是。”扬中口里应着,心上其实不以为然,觉得这老头儿太小心了。

    “下官有一事不明,想请教老大人。”

    “嗯?请讲。”

    “今日在朝,皇上忽然问及承天府近日的米价、炭价,老大人可有注意?”

    杨缟终于站住脚:“这件事……敏洲怎样看?”

    “皇上日渐年长,关心民生乃是好事!”

    杨镐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陛下居然说:那粜米的人、收粮税的官儿对下盘剥一分,于己是获利、于国则有害,正如工头、矿主对矿工的盘剥一般。还说压榨过度,难保不像娄自时那样,也出个米自时、炭自时,则三百六十行动乱不止,国家何时能够安定?”他说完看看杨缟:“老大人不觉得奇怪么?”

    “有何奇怪,陛下知道体察民心了,仁君之风已现,不是很好么?”

    “这当然是好事。只不过……何以如此突然?”扬中冷笑道:“陛下命御史台遣人分至江西、福建、浙江、山西、山东、河南六地,采访、按察采矿、冶炼、炭业积弊,还说如每人能为当地昭雪五桩冤案,则特典记优等、升一级。老大人,看上去是孩子气,实质……难道不是直指刑部、都察院、大理寺乃至内阁的错处?”

    杨缟猛地回头,低声喝道:“扬敏洲,你怎敢小觑君王?糊涂了么?”

    扬中似是吃了一惊,忙躬身叉手:“敏洲糊涂,忘乎所以,请大人责罚。”

    “哼!皇上做什么、怎么做,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!回去好好思过,再有违犯,莫怪老夫不顾以往情面!”

    扬中诺诺连声而退。杨缟眯着眼看他背影,手捋胡须,心中惊疑不定。这个扬中算是自己提拔的官员,如今一惊走到中坚实力派的位置。他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,敢在自己面前公然质疑皇帝,或者是否经过了某人的怂恿、鼓噪?杨缟吃不准,只觉得这事不大寻常。

    今天皇帝突然来这么一着的确让人有些懵,看上去是悲悯而发,然后突如其来就往下派出六位暗访御史去。杨缟深知这些人打过鸡血下去,就算没有冤案他都能挑出些骨头来,何况一省之内要做到没有冤案,那怎么可能?真要拎出三十个案子来,恐怕自己这个首辅引咎辞职都是奢望了。想到这里,他掏出帕子来擦擦额头上的汗水。

    小皇帝长大了,开始有自己的主意。问题是,这是他自己所想,还是背后有人指点?杨缟猛地想起刚才碰到的那位三国舅,贵妃家最不成器的小儿子,难道这些和他有关?杨缟越想心里越乱,又担心地想不知御史台派下去的六个人都会是谁?按规矩,这种皇帝亲旨委派的暗访御史是秘密的,在回京述职完毕之前不会暴露身份和去向。唉,真麻烦!

    他正彷徨着,忽听身后有人叫:“杨太阁、老大人,快请回内阁,江西捷报到兵部,巨寇陈元海父子均已授首,歼敌两千,大捷啊!”

    「注释一:不是宦者,可以在前朝行走。地位在宫外行走黄门舍人之上,在黄门侍郎之下,属于外廷低级侍从。本朝定例宦者无旨意不得出内廷,故黄门侍从们成为皇帝在外廷差遣办事的主体。比如此前被派去找卫书办,提前安排见面事宜的就是名黄门舍人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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