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8大雾起


  程濯把孟听枝送到桐花巷,  太晚了,巷口黢黑,刻了棋盘的石桌孤零零摆在树下,  白日里下棋溜达的老头老太不见踪影。

  但孟听枝还是怕会有熟人出来看到,  抓着包跟他挥手,  “就到这儿吧,  我回家啦。”

  程濯单手插兜,  另一只手提着车钥匙,  潇潇站在几步外,  故意说:“不请我去你家喝杯茶?”

  阮美云不是没提过,  遇到适合的男生,可以带回家来看看,但她知道程濯不是。

  他不合适。

  “你真的想喝吗?”

  不是没人以建议,或者以玩笑的方式,  跟程濯说,孟听枝这样的女孩子,看着乖,  话少性子倔,处理不好,  以后分手怕是要闹得难堪。

  那些人真的想多了。

  她比他有分寸。

  之前有次,约好了一起吃饭,从学校接到人,刚停在餐厅的停车场,  老宅保姆打电话提醒他今天要回去吃饭。

  他想都没想,  把安全带卡回去,  准备发动车子跟孟听枝说:“我带你回我爷爷那儿吃吧。”

  她却不动声色把安全带解了。

  “其实今天周游也约了我,  刚好你有事,  我可以去陪她,她最近感情不顺,挺需要我安慰的。”

  说完,车门关上,特意错峰过来,此时空旷的停车场半个人也没有,她形单影只站在车窗外跟他挥手,催他说快点回去吧,路上小心。

  车子缓缓前进,他在后视镜里看着她,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,她越懂事,他越觉得不该留她一个人。

  连带着回他爷爷那儿吃饭,他也心不在焉,胃口欠佳。

  老保姆看着他长大的,晓得他的胃口,又特别疼他,见程濯不动筷子,一直在问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吃那个,跟报菜名似的忙活了好久。

  他说不麻烦了,老保姆说哪麻烦,硬是照他平日的喜好又添了两道热菜。

  他爷爷哼哼着,瞧不惯他,说他是顶难伺候的胚。

  “哪家姑娘以后嫁给你,也是受罪。”

  程濯没来得及开口,老保姆就护着他,盛半碗撇了油的汤放在他手边,“那了不得了,天底下的姑娘估摸抢着要受这份罪。”

  程濯赏光地捧起碗说:“我不叫她们受罪。”

  倒是有个姑娘老提醒他,让他照顾好身体,他享受和孟听枝的相处,喜欢她身上无欲无求的温淡,也喜欢她偶尔黏人的甜,但再往深点,大雾茫茫,空缺的部分是什么,他也不清楚。

  当下,在桐花巷口,他轻轻一笑,“是我自讨没趣了。”

  人在感情里,一旦贪得无厌就会变成最下等的赌徒,连筹码都吝啬拿,却想着空手套白狼,通赢全场。

  孟听枝望过四周,然后走上前去把人抱住,脸蛋隔着衬衫贴着他。

  整个老城区的深夜都是暗的。

  她陷在那片黑暗里,声音低柔而清晰,说:“程濯,我已经很开心了,我希望你也开心。”

  ·

  阮美云撑着瞌睡在客厅等孟听枝回来,电视里放在打发时间的重播电视剧。

  孟听枝进门换鞋。

  听到声音,阮美云走过来,忍不住数落:“你们学校安排的这都什么实习工作,三天两头这么忙,做着累吗?”

  因为沈书灵的缺席,孟听枝今天下午带晚上的确都过得憋屈,但有了程濯的开导,回家阮美云竟然还能这么关心一句,她心里忽的就温暖充实起来。

  摇摇头说还好。

  家里今天炖了乌鸡汤,乡下买的散养乌鸡,阮美云托了关系才买到的,自己杀自己煮,很得意,孟听枝说晚饭吃了,吃不下了,她都要热了盛一碗出来。

  “喝半碗,汤又不占肚子。”

  大事小事,孟听枝从来拗不过亲妈,最后坐上饭厅的椅子,拿着瓷勺一小口一小口喝,阮美云就坐她对面一直看着她,看了一会儿,忽然很温情地伸手别一缕发丝到孟听枝耳后。

  孟听枝人一顿,觉得今天阮美云有点不对劲。

  “怎么了妈?”

  阮美云看着她叹气,过了会儿说:“你堂姐要订婚,带了男朋友回家,今天下午还来咱家了,喏,还提了几样东西来。”

  孟听枝顺阮美云视线看去,客厅地上摆着果盒和茶叶。

  “然后呢。”

  “没什么然后,你堂姐打小眼尖,也是真会挑人,那男的据说是东航的机长,一米八的个子,人面相也挺好,独生子,家里条件也行。”

  孟听枝喝一口汤,“那不是好事吗?”

  阮美云又叹:“是好,见了都说好,隔壁小莉她妈都说好。”

  “哦。”

  “小莉她妈还说了,你比你堂姐好看,读的大学也比她好,她下头有个弟弟,你是独生女,你样样都比你堂姐好,以后肯定能找一个比你堂姐更好的。”

  孟听枝头疼地喊着,“妈……”

  阮美云知道她的意思,恨铁不成钢地一声叹,扬声夺了话,“我立马就说了,那可不一定,我们家这个闷疙瘩,一点事儿都不会来!”

  阮美云接了孟听枝的空碗,去水龙头下冲洗。

  孟听枝就坐在饭厅椅子上看着她的背影,好像已经没有以前追着孟辉满巷子打那样挺直了。

  正发呆,阮美云归置了碗,转过身擦手说:“我现在对你是不抱希望,你就找个踏实可靠的,健健康康,手脚勤快,条件嘛,次点就次点,只要能入赘到我们家,我们家也养得起。”

  孟听枝目瞪口呆。

  入赘?

  阮美云没顾及孟听枝的脸色,顺着这个思路继续说下去。

  “我跟你爸也还年轻,到时候还能帮你们带孩子。”

  “现在这房子住五口人是有点挤,过阵子我跟你爸去附近新开的楼盘看看。”

  “到时候你们住外头,平时常回来吃饭就行了。”

  “我这辈子算是被你爸害惨了,二十年,我是打啊骂啊,他半点志向生不出来,倒好,我现在也跟他差不多了,日子嘛,混混也就到头了。”

  孟听枝轻声打断:“妈,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?”

  “我倒是想想得少一点,”阮美云不快活地哼一声,按灭厨房的灯,单方面结束话题,恢复硬声硬气,“赶紧上楼睡觉。”

  孟听枝上楼,走到一半又被阮美云喊住。

  “过两天生日在家过吗?”

  孟听枝顿了下,“跟朋友过。”

  阮美云有些不是滋味地撇撇嘴,“也好,你们现在年轻人的时髦我们是赶不上。”

  第二天早上孟听枝醒来,手机里躺着两条新消息。

  一条来自沈书灵,昨晚听了程濯的话,她没有“顾全大局”帮沈书灵做剩下的扫尾工作,虽然会耽误设计组今早的工作,但是谁失职谁背锅,谁也不欠谁。

  估计陈教授又发了火,沈书灵把怨气发到她这儿来了。

  孟听枝公事公办地回复她:“工作上的事,在工作群里聊。”

  说完翻出昨天还没弄完的文档,直接发进群里@沈书灵,让她直接找设计组的对接。

  沈书灵之前的会议都没来,跟设计组那边基本无联系,又戳孟听枝的私聊。

  沈书灵:“我哪知道是设计组的谁?孟听枝我们无冤无仇,你这么搞我有意思吗?”

  仇怨是算不上,但是同系同班,同为美女,旁人老拿她们做比较,就是无冤无仇,谁当真谁较劲,也多的是心生芥蒂的时候。

  孟听枝以前容忍过她几次,现在懒得以和为贵,她自己有实习,要做毕设,还要谈恋爱,没那么多精力去帮别人。

  孟听枝:“我们非亲非故,你老占我便宜有意思吗?”

  好半天,沈书灵被她气到,直接把电话拨过来,声音气急败坏。

  “你现在让我怎么去对接?许明泽都把我微信直接拉黑了!”

  这点孟听枝倒是意外。

  许明泽做事稳妥,看起来不像这种会跟女生计较的,但一想,沈书灵也不是一次两次挑战许明泽的行事底线,也是情理之中。

  孟听枝把许明泽的电话号码发过去。

  “最后一次帮你。”

  忙完沈书灵的事,孟听枝点开另一条消息,阮美云又给她转了一笔钱。

  “跟朋友好好玩。”

  孟听枝收了钱。

  换了衣服下楼,歪在沙发跟七大姑八大姨打视频的阮美云忽然喊住她。

  “天阴,你多穿件衣裳。”

  孟听枝上楼,在蓝色的布裙外搭了一件白色的开司米,发尾用金属质地的抓夹随意挽住。

  黄婷换了新男友,已经搬出去跟男友同居,上个月那辆宝马开进学校,停在女宿楼下,戴金表的男人替黄婷拿行李箱。

  周游靠门框上啃苹果,拿下巴点黄婷的桌位。

  “就说她那些包是假的,要是真的,她能不带走?”

  结课后,孙淑淑跟男朋友去西藏自驾游,浩浩荡荡一帮人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。

  周游提前在中心区那边租了一个精装的三室一厅,实习期也要出去住,孟听枝惊讶她什么时候找实习了。

  周游说:“没啊,哪工作啊。”

  桌子上那两张打印纸被她捏起来潇洒挥挥,“实习的证明文件我爸已经给我弄好了。”

  “那你怎么租到中心区那边了?”

  周游理所当然地说:“那不是离金霖路近,附近吃的喝的也多吗?”

  大四实习,只是拿些要穿的衣服走,宿舍也没搬空,书,镜子,各种小零件还是摆在桌上,人一空,倒也不显得那么清烟冷火。

  孟听枝本来实习期打算回家住,艺术公社离老城区倒不远,就是偶尔跟程濯出门,会有点不方便,总得想些七七八八的理由。

  所以周游邀请她搬过来跟一起住,她想了一下就答应了,周游说这房子整租一年,租金她爸已经交过了,只要孟听枝拎包入住就行,她俩还好有个伴。

  但孟听枝不想白占周游便宜,坚持要付她一半的房租,两人争了半天,最后定了付三分之一房租,周游蹭孟听枝的水果零食。

  这话说得孟听枝想笑。

  她买零食根本没有周游频繁,也没有周游那么五花八门。

  ·

  生日前天,孟听枝和周游一起出门吃了顿饭。

  地点就在新小区附近的商场,孟听枝从桐花巷赶过来,路上堵车耽误了一点时间。

  近中午的天色阴灰,她身上那抹蓝白清透似一滴纯露,迎面小跑来,叫人看了神清气爽。

  “路上太堵,我来迟了。”

  逢周末,商场人多,这家网红火锅店门口更是排满了人,周游捏着等号单子的手往孟听枝肩上一搭,“不迟,排到我们估计还有半个多小时吧。”

  “那我去买点喝的?你喝什么。”

  周游说了个奶茶名字,在这儿继续排,孟听枝去负一楼的奶茶店。

  自助点单成功,显示前面还有12单,孟听枝叹了口气,避开人群给周游发消息说,这边也要等。

  正排着队,没想到会看到熟人。

  薛妙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男人,面带微笑跟他说话,旁边还跟着一个中年阿姨,提着大包。

  那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,双腿上盖着厚实的灰色羊绒毯子,宽肩瘦骨,像是病久了,就算笑起来都有些力不从心的病态。

  他们停在玻璃花房前,原木架上摆着许多花筒,花筒里插着艳丽又新鲜的花卉。

  孟听枝才注意到,薛妙今天穿了一套宽松舒服的针织裙,没有旗袍有女人味,但却格外温馨居家,尤其是蹲在一片花海前,回头盈盈微笑,问轮椅上男人喜欢哪种。

  等他们买完花走了,孟听枝才回过神。

  奶茶店的窗口里已经在喊她的号码,她急匆匆地应了一声,接过奶茶说谢谢。

  她在柏莘会馆撞见过贺孝峥吻薛妙。

  旗袍盘扣严正规矩,男人手下毫不爱惜的动作越扯越凶,隐晦光线落在沙发一侧,将明暗勾勒得分明。

  他们栖身冗热黑暗,有裂帛的声音。

  孟听枝当时惊得跑出来,迎面遇上停好车,从门口闲步过来的程濯,他看她神色不对,把人拉过来,摸了摸她的脸问怎么了。

  孟听枝虚握着他的手,最终摇摇头,什么也没问。

  就像徐格老爱开玩笑的沈思源小妈,孟听枝第一次见到本尊,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美院那位天花板学姐。

  还是旁人先反应过来问,你们是不是一个学校啊,她也只是淡淡地应,不多说,不多问。

  吃完饭,周游又拉着她看了一场电影。

  赵蕴如的大荧幕首部女主戏,男俊女美的都市爱情,最大的卖点是息影多年的赵姝特别客串。

  影厅的灯随着片尾字幕亮起,散场的观众踩着厚重的静音地毯出来。

  多数女生都用一种惊叹的口吻提及赵姝。

  这么多年一点也没老,谁能看出来她今年四十岁了,女明星冻龄实在太绝,不说是她是赵蕴如姑姑,说是姐姐也有人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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