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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“你是狂言师”


  教作业、教作业。

  教作业。

  时左才这才明白,所谓的“教作业”,是要自己一个人写三人份的作业。

  他蜷缩在付颖儿房间的角落。

  陪伴着自己的只有一张小小的矮桌,和作业。

  这非他所愿。

  在这个角落之外,已经用零零碎碎的发卡,发圈,手绳摆成了一个圈。

  ——要是敢挪出圈子一步,她就去厨房找妈妈喊非礼,这是付颖儿的说法。

  ——要是不帮两人做完作业,刚刚给他的那一颗拉拉送来的完全由自己个人努力换来的白色药丸,她永远都不会告诉自己正确用法,这是柳烟视的说法。

  而那两个女人,已经围在电脑前玩起了森林冰火人。

  咯咯的笑声弱智得像三岁小孩。

  这个比喻对不起三岁小孩。

  时左才深深地叹了口气。

 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,将耳塞戴上,隔绝了两个女人嘈杂的笑声。

  他打开曲库,播放曲库里存着的唯一一首歌。

  《G弦上的咏叹调》。

  这首曲子,在古典音乐中被称为最富理性的交响曲。时左才是理智的殉道者。他坚信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本质就在于理性。在心情浮躁的时候,这首曲子能帮助他平静下来。

  将声音调到最大,他的灵魂沉浸在理性之河里,而他的肉体,在写作业。

  房间里的女人笑得开心。游戏通关了,又掏出手机组队吃鸡。

  没有人记得时左才。

  时间缓缓流逝。

  中途两个女人出去了几次,带回来两杯奶茶。阳光倾斜,透过房间的窗台照在纯白格子砖上。门外飘来食物的香气。温度回升了,柳烟视脱掉了上身的毛衣,带起贴身的背心衣角,白皙的腰脐和内衣若隐若现。天气干燥,她身上起了静电,指尖碰到付颖儿裸露的肩膀,两人哆嗦了一下,又咯咯笑起来。

  时左才的笔尖在作业本上游移,对这一切毫无知觉。

  客厅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拍门声,又伴随着骂声。柳烟视开门去看。方晴回了卧室找房间钥匙。客厅桌上的食物冒着热气。钥匙插进书房的门锁,把手转动,却打不开。付颖儿也走出房间去了。时左才微微抬头。

  三个女人用力推开书房的门,门框上贴着密密麻麻的胶带,她们都在咳嗽。方晴往里走。

  随后便是刺耳的尖叫声。

  方晴跪在地上,脸上尽是惊恐,付颖儿倒在了门边,柳烟视扶起她,一只手掩着嘴,仍在咳嗽。

  书房正中的榻榻米,付思哲双手交叠在腹部,闭着眼,神情安详。

  旁边是熊熊燃烧的炭盆。

  惊恐的哭声和咳嗽声交杂在一起。

  震撼的画面冲击着三个女人的思绪,一时间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,方晴向前爬去,想拉起付思哲,身后传来一道冷漠、却又毋庸置疑的声音。

  “让开。”

  柳烟视讶异地看着时左才。

  时左才朝书房里走,一边脱下身上的外套。

  “柳烟视,去把窗打开。”

  柳烟视只愣了一瞬,立马照做。

  时左才将衣服裹在手上,端起那烧得滚烫的炭盆,一块煤炭掉落在地上,他用力踩熄,扭头看向付颖儿:

  “阳台在哪里?”

  付颖儿死死地睁着眼睛,无助地看着他,眼神空洞。时左才又大喊了一声:

  “阳台!”

  付颖儿一个哆嗦,本能地急匆匆站起身来,带着时左才一路跑到阳台,他将炭盆放在地上,又果断地关上了阳台的门。时左才又走回房间里,叫柳烟视帮忙,把付思哲背了起来,放在客厅的地上,唤付颖儿将书房门重新关上。

  付颖儿稍稍恢复了些许理智,掏出手机:

  “120……要打120……”

  时左才将手指放在付思哲的鼻间,又低下头俯在胸口上听心跳,面色阴沉。方晴似已完全失去了意识,瘫坐在墙边,睁着眼睛,嘴巴微张。柳烟视四下望望,跑到付颖儿房间抱出一台风扇,贴着墙壁将风力开到最大,又跑去打开了客厅的窗。

  付颖儿将电话贴在耳边,紧抿着嘴唇,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。

  “喂……120吗……”

  等了一阵,电话接通,她刚说了两句话,便听到时左才急切的喊声:

  “等一下!把电话挂掉!”

  付颖儿怔了怔,时左才再次大喊:

  “把电话挂掉!快!”

  付颖儿已经无法思考,对他说的话言听计从,挂掉了电话。

  房间里一片沉默,几人的视线都不自觉地放到时左才身上。

  时左才神情凝重,小心翼翼地掰开付思哲交叠的手指,抽出了一个信封。

  信封上,用马克笔很清晰地写着:

  切勿呼救。

  时左才回过头,看见柳烟视的目光怔怔停在信上。

  她终于不再笑了。

  时左才将信递给她,沉默地向后退开。

  ……

  “晴,颖儿。

  我要走了。这是我思衬了许久,也盘算了许久的决定。

  请容我道声对不起。为家庭这段时间以来经历的挫折、也为我这次自私的离去。

  你们可能不会原谅我。但是对我,或许也对你们而言,这是让尘埃落定的唯一办法。

  也请你们相信:我此生遗憾诸多,只这次是无悔的。我已留下三份保险,受益人是颖儿。当我走后,你们母女都能过上安稳的生活。

  晴,勿要为此事自责。你当照自己意愿,幸福地活下去。

  颖儿,前路还很长,愿你一生无碍。

  又及:

  倘小烟看到这封信,也容我道声对不起。

  我连累柳家颇多,直至最后也未能幸免。”

  方晴挨坐在墙边,手颤得捏不稳那张薄薄的纸。她用手捂住口鼻,发出呜咽声。她的肩头一直在颤,像是沉默的火山。

  时左才蹙了蹙眉头,她的表情让时左才想到了李丽娟。他扭头,余光瞥到付颖儿坐在椅子上弯下身来,将脸埋在桌台上。他慢慢站起身,拧开书房的门把手。

  柳烟视迟疑了片刻,上前拍了拍方晴的肩膀,以示安慰。方晴抽噎了一会,终于开了口。

  “这算什么……这算什么……”

  柳烟视忽地怔住了,张了张嘴。女人的直觉告诉她,方晴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对劲。

  时左才推上门的手在空中凝住。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来,目光穿过门缝,射在屋内的人身上。

  “这算什么啊……留下这么多烂摊子,就这样死了……”

  “……付思哲这个混蛋……他是要咱们陪着去死啊!”喊声转为嚎啕痛哭。

  “明明欠着别人那么多钱,说没了就没了,我一天打两份工,到家了还要煮饭做菜,他什么时候体谅过我了?颖儿长这么大,他什么时候关心过了?他这是在要咱们母女俩的命啊!”

  方晴一下一下地用头撞着墙,声响极大,神情痛苦无比,柳烟视哀伤地蹲下身子抱住她。

  “方妈妈……不要这样……”

  方晴状若癫狂,挣扎了几下,仍在死命地往墙上撞,柳烟视拗不过她,挡在她额头的手背被撞得通红。直到听见付颖儿带着哭腔喊了声“妈——”她才略略平息了几分。

  柳烟视吸了吸鼻子,眼睛泛着红。

  “方妈妈……你冷静下来,先告诉我,你们家里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?”

  方晴眼神呆滞,颓丧地笑了笑。

  “呵……还能是什么……还能是什么……”

  “两年前,姓付的忽然跟咱们母女说,他这几年一直都在偷偷挪用公司的公款,被人发现了,要弥补公司的亏空,不然就得坐牢——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……以他的能耐……以他的能耐,哪里有本事赚到那么多钱……”

  “那时候,颖儿刚刚接了第二部戏,还是上升期……我们也只能忍气吞声,卖掉了天河的房子,搬回这边住……我们的存款不多,付思哲还在不断地往外送,说亏空很大,没补上……我这些年攒给颖儿的嫁妆都赔上去了……离婚又没法离,他的事暴露出来,颖儿的前途就毁了……”

  “嘴上说得那么大义凛然,实际上就是个不负责任的懦夫!现在他死了,钱也赔不上,我和颖儿都完了……混蛋……他就是个混蛋!……”

  方晴越说越激动,已经泣不成声。她的脸埋在柳烟视怀里,说话时却不敢转头。两三米开外的地上,付思哲仍平静地躺在那里。

  付颖儿脱了鞋,蜷缩在椅子上,抱着小腿不说话。

  柳烟视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,迷茫地望了一眼付思哲,他的面容安详,脸上的红润尚未褪尽。她抿了抿嘴唇:

  “方妈妈……不怕的。你们欠了多少,多少我都可以给你们补上,钱不是问题的……”

  “不可以的……不可以的啊……”方晴又哭了起来:

  “我们已经亏待你们家太多了……从前也是……十年前的那桩子事也是……如果我们早些知道的话……这两年都不敢告诉你这件事,就是不想打扰你……”

  柳烟视咬咬牙:

  “就算是这样,付叔叔也给你们留了三份保险金呢……”

  “没用的。”

  屋子里忽然响起沉寂已久的、时左才的声音。众人都愣了愣。

  他从书房里走出来,将手上的文件夹丢到柳烟视面前。

  “保险是一年半前买的。合同规定,购入保险两年后,自杀的情况才会赔保。”

  柳烟视拿着那份合同,脸色讶异:

  “你从哪里找到的?”

  “文件就放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。既然他已经决定了自杀,这份保险不可能放在不显眼的地方。”

  柳烟视沉默地抽出文件夹里的纸张,合同里写的果真如时左才所言,在这种自杀的情况下,是不会受理赔保的。

  柳烟视嘴唇微微颤抖。

  “那这样……付叔叔岂不是……白死了吗……”

  “当然不是。”

  时左才呼了口气,冷冷道:

  “你以为他为什么要特意在信封上写明不要呼救?”

  柳烟视怔了怔,瞳孔一阵收缩。这句话如一记重锤,沉沉地凿进她的心脏。

  她抬起头来,看见时左才不带任何情感的双眼。

  他一字一顿地说:

  “你以为,他在信里给你留下的最后两句话,是为了什么?”

  小烟……对不起……最后也未能幸免……

  时左才沉默地注视着柳烟视,半晌,缓缓开口:

  “柳烟视,你是狂言师。”

  “他留给你的话,是最后的委托。”

  柳烟视微微张了张嘴,哑口无言。她已明白时左才的意思。

  倘在发现他的尸体时,他们在第一时间打了救护车,那么,付思哲自杀的事情就绝不可能再隐瞒下去,随之而来的,便是方晴母女不可避免的噩运。

  但柳烟视是狂言师。是人间技艺最精湛的骗子。

  纵使付思哲已经背负着罪孽死去,那对母女是无辜的。

  也只有狂言师,才能在这种境况下,为方晴母女谋得一线生机。

  她必须为她们隐瞒下去。

  柳烟视微微低下头,看不见表情。

  过了半晌,她抿抿嘴唇,扶着方晴站起身来。

  她说:

  “方妈妈,颖儿。你们不会有事的……这件事,我会替你们想办法。”

  “想办法?”时左才忽然冷冷道:

  “你能想什么办法?”

  柳烟视怔了怔,捏了捏拳头,道:“总会有什么办法的……”

  “你不会有什么办法。”时左才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,他吸了口气:

  “要抹除自杀的证据,选择无非两个,一个是让他失踪,另一个,是从根本上,将自杀改变成他杀。你没有办法让他失踪,因为保险规定失踪案例赔保是要在失踪两年后才生效,她们两人等不起。要把自杀变成他杀倒是很简单,厨房里就有菜刀,如果你狠得下心去用菜刀把他的头砍下来,再拎着去警局自首,那我也随你的便。”

  “你明白我意思吗?柳烟视。这是一具成年男子的尸体,体重不管怎么说也有一百多斤,一个人搬运尸体,你做不到。他死亡的时间很短,最多只有两个小时,身上还没有出现尸斑,但你的时间不多了,后天就是周一,如果他不能正常上班,很快就会引起怀疑,一天的时间里,单凭你自己,你根本做不到任何事情……”

  时左才的分析不带一丝情感,冷静得吓人。他说的话,当然也是正确的。

  只是,在他说话的期间,柳烟视一直都抿着嘴唇,肩膀轻轻微颤,一言不发。

  时左才将该说的话一口气说完,直直地望向柳烟视,但当他看见柳烟视最终缓缓抬起头来,与他对视时的眼神,他还是愣住了。

  柳烟视的眼里盈着泪光,但眼神却坚强得令人心疼,然而在时左才看来,那双眼睛不似在看向他,而是穿透了他的躯壳,注视着他的灵魂。

  她忽然说:

  “我会的。”

  时左才皱了皱眉头。

  她咬了咬嘴唇,继续说:

  “如果只是砍下一具尸体的头就能救下她们两个,我会的。”

  她说话时仍带着鼻腔,语气像是不懂事小孩在使性子。但时左才感到深深的心悸,不知为何,他总觉得这句话绝非玩笑。

  与自己初见她时一样——这个女人倔强起来的时候,往往带着一种自我毁灭的倾向,一种飞蛾扑火式的决绝。他知道那是经历过什么事的人才会有的性格。

  他闭上眼睛,沉默。旋即,深深地叹了口气。

  他压下躁郁的心情,冷漠地说:

  “我刚刚说了,你一个人无法处理尸体……”

  “那又怎么样?”柳烟视抿着嘴,微微抬起下巴,正待说些什么——如果时左才注意到了她此刻的神情,那么这个故事,乃至他们此后的人生,也许都会有某些微妙的变化。

  但时左才没有。不知为什么,他只是沉默地低下了头。不待柳烟视说完,又忽然径直说了下去。

  “……我会帮你。”时左才说。

  柳烟视怔住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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